年中我第二次踏访这座纯粹的城市国家。说它是“纯粹的城市国家”，即在我看来，这座拥有多万人口的国家，就是一座孤零零之城，没有城乡之分，没有郡县隶属。更何况，偌大的新加坡航空公司，只有国际航班，没有国内航班。仅从这一点就可以获知新加坡作为一个城市国家的概念。

  但是，就是这么一座城市国家，就是这么一个仅有43年历史的年轻国家，却令全世界为之瞠目。当年，亚洲经济腾飞的“四小龙”中有它，全世界吞吐量排前几名的港口中有它，全世界几家最大的航空港中有它就连中国改革开放的几种模式中也有它苏州模式。这座城市，不，国家，确实有着从任何角度看都不一样的地方或魅力。不论你从西方国家来此，还是从东方国家来此，不论从紧邻的东南亚国家来此，还是从血缘相通、种族一致的中国来此，俨然如同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域。不是一般的“不同”，而是有着千差万别的“不同”。

  所以，每次来新加坡，总有一种“不一样”的新奇感，就像看一部悬念不断的电视连续剧一样，怀揣着急于想揭穿谜底是什么的强烈欲望。

  易中天说，城市和人一样，也是有个性的。有的粗犷，有的秀美，有的豪雄，有的温情。我以为，仅用这些气质类语言来玩味新加坡，显然着色太文学化了。比如说，新加坡是一个英语、华语、马来语、泰米尔语均通行的国家。尤以英语走红，不但作为官方语言和普遍的交际工具,人人会说，而且，绝大多数国民尤其白领、蓝领阶层，普遍拥有三、四只“舌头”：英语、华语（中国普通话或闽南话、粤语、客家话）、马来语、泰米尔语等。更为惊异的是，人口中相当一部分人懂更多的语言，包括客家话、粤语、闽南话、印度话等。语言是我们所知道的最庞大最广博的艺术，是世界代代无意识地创造出来的无名氏的作品，像山岳一样伟大。一个畅游在多种语言的国家，一个拥有多个“舌头”的国民，岂能用“秀美”、“温情”等几个简单的形容词，来准确、全面把握和品判其特殊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气质？

  当我就此问题请教陪同我们的一位白领华裔朋友陆保志先生时，他讲了一个极风趣、生动的“段子”。他先发问：“见过我们的国旗吗？”

  他告诉我，新加坡国旗自上而下由红、白两个平行相等的长方形组成。旗的左上角有一弯白色新月和五角星。飘扬的国旗，有时候，风呼拉拉将旗左上角卷起，国旗只露出红白两道杠，人们误以为是印度尼西亚国旗；有时候，风呼拉拉将旗刮得只剩下一弯新月，人们还以为是马来西亚国旗；有时候，风呼拉拉又将旗吹的只显露出五角星，人们还以为是中国国旗。“这就是新加坡，你去琢磨吧。”陆先生像政治家，又像哲学家，他讲的这个笑话，足够我好好消化一阵子的。

  其实，新加坡对我的吸引，绝对没这类地理政治学与种族关系的考量。我仅仅入迷的是，一个高度现代化的城市，是如何与幽美的生态环境巧妙融合、相映成趣的。

  只有当你走进新加坡的“肺腑”---那一个个能昭示其文化品格的“细微末节”处，才能品味出这座城市国家的诱人的魅力。

  我来自澳门，应该说，不仅澳门的政治生态、社会生态与新加坡大致相近，连经济生态亦相差无几，都是以旅游业为主导的经济发展模式。所以，走进新加坡，感到熟悉的东西颇多。比如，人口种族的多样性，就和澳门相象。新加坡是个非常典型的多种族社会，华人、马来人、印度人、欧洲人、“亚欧人”（陆先生的说法，亚欧人结合的后代）菲律宾人、印度尼西亚人等都各自占有特殊的比例。虽说华人居多，占人口的76%左右。但一进入老城区，一拨又一拨身穿鲜艳飘逸沙丽的印度人擦肩而过，一拨又一拨全身包裹严实的伊朗人、马来人、中东人熙来攘往。在大小商场、饭馆、集市，各种族人士更是比肩而坐，不分彼此。真有点“五湖四海风云际会，天南海北交互消长”的味道。

  故，从种族、语言、文化、宗教等的多样性来观察，澳门与新加坡同属国际化都市，都以海涵与包容之特色走在世界的前列。

  再比如，新加坡饭菜特色非西非中，亦非南非北，同这个多样性社会特色一样，融四海饭菜风味于一身，四不像。一到新加坡，我们就向陪同提出，不要安排在宾馆就餐，深入街巷里去，去吃新加坡最有特色的小吃小菜。7月8号晚，当我们一行飞渡云山雾海由澳门抵达新加坡时，早已过了吃饭时间。放下行李，我们即奔老城区一条大排档林立的热闹街面吃晚饭。这是一家新加坡人开的小餐馆，敞开式的，屋里屋外都摆放着餐桌，简易、老旧，却很干净。我们最终选择进屋吃，尽管都晚上9点多了，食客依然很多。我们要了餐馆最拿手的五道菜：一条烤鱼，一盘烧蟹，一道绿菜，一碗炖猪骨，一碟炒鸡蛋。虽饥肠辘辘，几个人还是边吃边品，味辣，浓重的咖喱味，是所有菜的共同特点。这些年在澳门养成了对咖喱的一种特殊嗜好，越吃越香，越开胃。觉的新加坡菜肴与澳门葡式饭菜味道很相似，葡式饭菜是集葡萄牙与广东饭菜于一身，独创的一种饭菜。新加坡饭菜亦是集东南亚及西方饭菜于一身而又不同的一种独创菜肴。

  后来几顿饭，我们分别选吃了印度餐、马来西亚餐、西餐等，所有的餐饭都离不了咖喱味。7月10日中午，在我们离开新加坡飞往马来西亚的前夕，前来送行的陆先生非要请大家去吃一顿“肉骨汤”。车子七拐八绕，来到一家名叫“黄亚细肉骨茶店”的大排档门前，这里是新加坡很有名气的一家小吃店。去年，香港特首来新加坡访问，对想吃而最终没有吃到这家的“肉骨汤”感到很“遗憾”。消息传出，更彰显了其名气。

  所谓的“肉骨汤”，实际上的意思就是用猪肉排骨炖的汤，只不过加入了一些特殊的佐料，其中就有咖喱粉。味道辣咸，再配以油条，别有一番风味。看来，新加坡饮食文化虽然呈“万国气象”，但在形成多样性的前提下又具有自己独特风格，这就是新加坡味“咖喱味”。由此，让我联想到整个新加坡文化的特色，新加坡虽然是一个以华人为主的国家，但这里的华人经过几代甚至十几代人的“西化”、“东南亚化”，经过上百年异域的喂养、熏陶，其价值观和审美取向当然也就难免与西方及东南亚大体一致，虽然黄皮肤依旧，但早已是“黄皮白骨”或是“黄皮黑骨”、“黄皮灰骨”了。

  这一点，澳门文化与新加坡文化很像，中西交互，南北贯通。但，澳门文化根植于中国文化沃土没改变。虽然澳门漂泊域外数百年之久，但自始至终与祖国处于一种血肉交融的共生状态，与内地有千丝万缕的认同感。这一点，又与新加坡有本质的区别。

  据说，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摸着石头过河”，其中“摸”的最多的一块“他山之石”，便是新加坡。从北京的国家机关官员，到各省区的地方官员，乃至县、乡最基层的“芝麻官”，凡有机会出国考察的，或借考察为名行旅游之实者，没去过新加坡的，大致不是很多。诸如考察城市绿化、生态保护、教育、城市规划管理、交通、企业等等，等等，新加坡接待过来自中国大陆师出有名的考察团，多得令新加坡眼花缭乱，也着实让新加坡在中国13亿惊羡的眼光下风光了几十年，至今余波荡漾。用“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位老师”，来形容新加坡对中国改革开放的示范作用，我以为是很恰当的。

  然而，翻遍手头所有的资料，尤其在浩瀚无际的网络上不厌其烦地去搜索，这三十年来去新加坡考察族群和谐、民族宗教互容互敬经验的记录，却一条没查着！当然，这绝不能因此而确认迄今为止没有中国大陆代表团去考察过此方面的内容。但是，新加坡这一在当今世界上最具普世价值的优势与经验，没有引起或没太引起我们最大限度的关注与重视，这亦是不争的事实。

  当今世界，种族与宗教问题，依然是一切动荡与不安的起源。因此，制订、完善正确的民族与宗教制度与政策，不断营造各种不一样的种族、宗教间的和谐氛围，坚决打击各种制造民族纠纷、宗教排他主义者，无疑成为各国政府及全世界人民面临的最艰巨最紧迫的课题。正是基于上述思考，加之我长期在少数民族聚居区生活的独特体验，此行新加坡内心关注的焦点，自然而然被多种族、多元宗教、多元文化之间的融洽氛围所牢牢吸住。

  一落住富丽华大酒店，进房间后的第一件事，即打开电视机。原以为作为国际化大都市的一家四星级酒店，节目频道会很多。孰料，仅有12个频道，比起中国一个县级电视台的节目频道还少得多。我仔细数了数，华语频道3个，英语频道6个，其它为马来语、印度语频道。这种频道资源配置与新加坡各种族人口比例大致相符。至于英语频道数量居首位，是由于英语为官方用语，与国民大多数说英语相关。由此看出，新加坡政府在对待语言文化的使用上，是以民族平等为出发点的。

  两天的游览过程中，我格外的注意观察各民族、宗教间关系的细微处。比如，寺、印度神庙、天主教堂、基督教堂相距的远近，教徒是否与其他宗教信徒一块用餐、相互忌讳不忌讳各自的饮食。再比如，各民族对待传统与时尚的态度，等等。细节令我大开眼界，更大受其益。看上去，新加坡像是一个宗教气氛甚浓的国家，各种寺庙、教堂林立，香火很旺，各类宗教信徒甚多。但，彼此相容相敬，各拜各的神，各进各的庙，互不歧视，互不干涉。像信仰教的“马来村”与信仰印度教的“小印度”，彼此相连；寺与印度神庙比邻而建，阿訇的颂经声与和尚的木鱼声交相传颂，真正达到了和而不同。这要在新疆或中国大陆西北部地区，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儿。因为在那里，寺周围是绝不容许其它宗教寺院的存在，相互不得靠近，老死不相往来。不这样，就会闹事。一教独大，排斥异教，已成了一条不成文的铁律。

  一天中午，我们选在市中心一个室内餐饮广场吃饭。偌大的广场四围密布各类快餐小吃店，广场中间一个足球场大小、摆放几十排餐桌椅的大厅，足可以同时容纳数百人就餐。正是午饭时间，就餐的人熙来攘往，一个座位刚空出来，立刻又被新来就餐的人占据。我们这桌上6个座位，我们只占3位，其他是3个皮肤紫黑的马来人。我们最终选择的猪肉、鱼肉快餐，挨我身旁坐的马来人吃的是羊肉快餐（马来人信仰教忌猪肉），香味袅袅，相互飘散。我下意识紧张地瞅了邻座一眼，他点点头回我一个微笑，什么事没有！这要在新疆或大陆西北地区，那可犯了大忌。指责你“违反党的民族政策”，如果反映上去，至少一份书面检讨得递上去存档。试想，一个派往少数民族地区工作的汉族干部，动辄违反党的民族政策，哪还有什么仕途前景可言？

  在新加坡，政府为各主要族群都辟有一条彰显自己民族特色、习俗的街道，像“牛水车街”（唐人街）、小印度街、马来村等，集中出售和展示各自民族的产品、饮食、风貌，亦是新加坡最聚人气、最富特色的旅游景点，更是各自族群聚集的地方。走在这条街上，就像走进民族聚居区。在我看来，这样做，既体现了族群间的平等、独立、包容，又起到各族群间相互映衬、制衡的作用。谁也别自视老大，谁也别想歧视谁。新加坡这一作法，无论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层面审视，可以说，深谋到了海底，远虑到了九天。真叫绝！

  我以为，解决不同民族、宗教间的问题，从国与国之间讲，要体现独立、互不干涉；从一国之内讲，要做到平等、和谐。新加坡归来，又增添了新的思考，即一、欲达到民族间平等、和谐，必须首先要做到宗教间的平等、和谐，绝不允许一教独大，排斥其他教或教派；二、不要将一个族群的饮食上的习惯，引申到宗教和民族层面对待，这如同湖南人喜欢吃辣，上海人喜欢吃甜一样，各有所好，与民族及宗教毫不相干。

  民族与宗教问题，从来就是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正因为敏感，就更不能神经兮兮，什么事都想往上挂靠。要向新加坡学习，体现大平等，融合小差异。